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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第九十章 驚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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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第九十章 驚變

盧太傅是誰?

他是兩朝元老, 曾為先帝之師,他開口要問先帝之罪,滿朝文武, 除了聖上, 又有誰人敢接?

翰林大學士葛重芳和侍讀學士常善抄手立於殿上, 無聲對視一眼。

早在禁書一案時, 他們便已心中有數,先帝之錯,樁樁件件更甚韋氏,不過是無人敢定先帝之罪,故而隱而不提。

昭明公主那驚天一槌,敲出的不僅是韋氏的骯臟腐朽, 還有皇室的陰暗涼薄。

可這兩者之間,又是天差地別。

要定韋氏之罪, 聖上首肯便能著三堂會審, 可要定皇室之罪,要麽由皇室中人親書己罪,要麽便是風雲變幻,改朝換代!

此中意味著什麽, 眼下的常善還不敢多想。

然以聖上的性子, 怕是要他定自己的罪還比定先帝的罪來得更容易一些。

常善望著盧太傅的背影, 心下一嘆。

不夠, 還不夠。

若是懷氏仍有後人在世, 今日局面或許——

“臣, 懷渚之子, 懷南霄,請陛下為父平反, 定先帝之罪!”

常善悚然一驚,險些握不住手中笏板,以為是自己出現了幻覺,竟聽得懷氏後人在殿上陳情!

不只是常善,大殿之上文武百官無不驚駭難言,而其中最甚的莫過於鴻臚寺卿,喻覺。

那個雙手執笏出列,身著官袍頭戴烏紗的青年,正是與他多年父子相稱的喻良臣!

可他方才說什麽?懷渚之子,懷南霄?

喻覺楞在原地,一時無法理解,喻良臣說的話究竟是什麽意思。

“十七年前,先帝因猜忌懷氏,冠懷氏以謀逆之名,誅忠臣,殺良將,禁書一案血流成河,亂葬崗前哭聲震天。臣借喻氏子弟之名,科舉入朝,只為求得一個公道!”

喻良臣目帶清輝,直視龍座上的那人,半寸不移:“懷氏一族,絕非謀逆罪臣。錯的是先帝,有罪的是他和韋氏!懇請陛下,徹查舊案,還懷氏以公道,予臣民以交代!”

喻覺只覺腦中“嗡”的一聲,許多他從未在意的,被他盡數忽略的畫面自腦海中一一掠過。

剛入喻府之時,喻良臣沈默寡言,久久不肯開口叫他父親;他在府中多受長子欺辱,喻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假作不見,喻良臣也從未覺得委屈憤懣,甚至不曾在他面前提過一字半句;就連喻良臣這個名字,也是他自己給自己取的,根本不需要征求他的同意。

原來,他本就不是他喻覺的庶子,而是罪臣懷渚之後!

喻覺控制不住地渾身戰栗,就憑喻良臣的這幾句話,若叫聖上雷霆一怒,只怕他立時就要身首異處!或許……或許還會牽連喻府滿門!

喻覺腳下一軟,當即跪了下去,呼號道:“陛下聖明!微臣對此事全不知情,他如何會身攜幼子信物,冒充臣之子嗣,臣全然不知啊!”

眾臣聞言,面上多多少少露出幾分古怪,一時不知是該同情喻覺稀裏糊塗為別人養了多年子嗣,還是該嘆其這般審時度勢、權衡利弊,竟是三言兩語就要與喻良臣撇清關系了。

然喻良臣的神色分毫未變,他並不在意喻覺是何態度,便是看在那位早逝歌姬的份上,喻良臣也不會叫喻府卷入其中。

他要做之事,從來都只是逆水行舟,行不可為為可為,變不可能為可能。

大概他人生之中唯一的驚喜,便是這一條路不止他一人踽踽獨行。

容姒,不會是孤軍奮戰,他自然也不會是。

***

容姒舉告後,皇後和太子被各自幽禁,他們身邊的親信也被投入慎刑司中。除了劉氏咬死不曾開口,紫英和鳳儀殿的侍衛長熬不住酷刑,已然接連招供。

除了容姒提到的那些罪名,還有挑唆後宮嬪妃爭風吃醋,包括挑撥容姒和趙嬪以及和容霄之間的關系,暗殺蕭嬤嬤和春宮圖事件。

甚至可追溯到天臨年間,皇後韋氏未曾入宮之前,韋青曾得韋章授意,在去探望懷夫人之時,將巫蠱之物帶入了懷府,以此構陷懷氏。

一個接一個的證人開口,羅列的韋氏之罪越來越多,各大茶樓酒肆好戲連臺,說書人的口條一日一新,場場人滿為患。整座上京城便像是滾入了油鍋,沸騰不止。

而因著喻良臣自認為懷氏後人,那本險些被列為禁書的《仁兄傳》再度風靡,原本不知此書隱喻的看客也從說書人的口若懸河中逐漸拼湊出了當年的真相,民情憤慨,韋氏被人口誅筆伐,容氏皇權亦岌岌可危。

這期間,韋氏族人除了初時的一些小動作,竟是未作其他抵抗,實在安靜得有些詭異。

然內政未安,外亂又起。

四月末,敕榮騎兵陳列大齊天山以北,在邊境與大齊開戰。

喻良臣名下的錢莊遍布大齊各地,邊陲城鎮亦有分號,他得到消息的速度不亞於戰報的八百裏加急。

聖上連夜召兵部、戶部等樞要大臣入宮,容姒站在公主府的廊苑之下,擡目只見夜霧如煙,不見星月,不知是否因著邊境的戰火,將原本的迢迢星河也盡數隱去了。

喻良臣攏了件披風過來,替容姒穿戴好,跟著望了眼容姒目光所在,低聲道:“殿下想離得更近些麽?”

容姒回眸看他,見喻良臣伸手,指了指天。

容姒笑道:“好啊。”

於是從屋裏出來的香耳瞪大了眼看著駙馬爺攬了公主,幾個躍步踏上了屋檐,竟是並排坐在了屋脊之上。

其實最好的觀星處是宮中的摘星臺,只是他們如今不在宮中,今夜也非觀月賞星的好日子。

誰也沒有想到,敕榮竟會撕毀盟約,舉兵進犯大齊。

“當初得勒郡主入宮,看似是她任性胡鬧,背後卻也是得勒王的授意。那時敕榮王年邁,敕榮內部政權分列,得勒王有實力亦有野心,便想借大齊之力,助他奪得敕榮王位,才會與大齊簽訂十年之約,互不相犯。”

可出乎意料的是,得勒王敗了。

敕榮王身故,得勒王被自己的叔父生擒,新的敕榮王繼位的第一件事,便是撕毀盟約,陳兵邊境。

容姒微微蹙眉:“你的意思是,敕榮王是要立威?”

屋檐周圍空曠,夜風無遮無擋拂在面上,猶有冷意。喻良臣將手心搓熱,捂在容姒耳後頰邊,口中道的卻是國之重事:“新敕榮王是想重新與大齊談判,若他能為敕榮帶來更多的利益,那他的王位便算真正坐穩了。”

容姒嗤笑一聲:“天底下哪有這般好事,撕毀盟約還想得寸進尺,就算大齊內亂未平,此戰他們也絕無勝算。”

容姒神色微冷,然她如今兩頰裹在喻良臣掌心,形容嬌憨,配上這般冷言冷語,竟是叫人陡然生出幾分意圖揉搓的愛憐來。喻良臣目色微深,忍不住低頭,碰了碰的容姒的鼻尖。

“若是殿下,此仗會點哪位將士?”

容姒沒在意喻良臣的小動作,兀自沈吟道:“驃騎將軍蓋東籬雖年事已高,但對戰敕榮經驗豐富;阿星的父親軍職雖不高,但常年駐守邊關,亦是能調兵遣將的好手,還有……”

容姒目光微頓,看向喻良臣道:“還有那位兵馬司總領司魏仲言,他身手不凡,馬術卓絕,心性亦十分堅韌,雖無有作戰經驗,但對上敕榮的騎兵,或許會有意外之喜。”

喻良臣微微揚眉,輕輕捏了捏容姒的臉頰:“身手不凡,馬術卓絕?”

容姒按下喻良臣作亂的手,接著道:“他是你的人,你可有辦法舉薦他作此戰副將?”

喻良臣輕嘆一聲,失笑道:“我確有此意,不過……”

方才他只用鼻尖輕輕碰了碰容姒的鼻尖,眼下卻是微微張口,咬在容姒鼻尖之上。一點濕熱的觸感,好似小獸舔舐,卻又帶了股獸類莫名的占有,有些不可理喻,又肆無忌憚。

“殿下下次在臣面前誇別的男人之前,還請捂住臣的耳朵。”

容姒被他逗笑,反手覆在他雙耳之上:“這樣?”

容姒眨了眨眼,靠近他道:“還是這樣?”

她吻上了喻良臣的唇。

夜風習習,將浩渺如煙的夜霧漸漸吹開,點點星子爭相閃爍,遙望著屋脊上的一對璧人,輝芒相映。

喻良臣按在容姒後頸,反客為主。

他們將夜風驅逐出彼此之間,只剩唇舌勾纏,愛戀繾綣,天地萬物都無有間隙。

直到容姒胸間微喘,喻良臣才暫時止步,深邃眼尾曳著一抹殷紅,啞著聲道:“此去邊關,還有一個更合適的人選。”

容姒已然明了他要說些什麽,才會萬般難舍,試圖將時間留在這當下一刻。

敕榮的意圖,無非是與大齊談判。然大齊眼下耗不起久戰,想要破局,首戰必須要勝,這也是容姒搬出老將、實將,甚至讓魏仲言同行的原因。

只有打贏了這一仗,才能澆滅敕榮的新銳氣焰,再與之談判,便能事半功倍。

而這個談判的人選,也很值得斟酌。

喻良臣自認是大將軍懷渚之子,即便有人相證,這層身份也叫人存疑。

他需要功績,能讓他為世人承認,配得上崇武大將軍懷渚之子的功績。

無論是為大齊,還是為喻良臣,他都是前往敕榮談判最好的人選。

***

一切皆如容姒和喻良臣所料,兵部有人舉薦了魏仲言。聖上還記得他大勝敕榮勇士的驍勇之姿,點他作為此戰副將,無人異議。

而喻良臣主動請纓,一道前往邊關,主職與敕榮使臣和談。因他是駙馬,不得執掌兵權,朝中仍有忌憚他身份的老臣對此也無話可說,聖上考慮了半日,允他出行。

公主府中似是一下忙碌了起來,珠彌香耳幫著畢臺打點行裝,喻良臣卻是鉆入了容姒寢殿,輕羅軟帳,細語喃喃,叫人腳下生根,忘卻離別愁緒。

“殿下明日,不必送我。”

聞得容姒輕應一聲,喻良臣貼在容姒耳際,卻又低聲道:“阿姒,再喚我一聲夫君吧。”

瑩潤的指尖點在喻良臣眉心,容姒唇畔映著點點水澤,開闔之間道的是世間最美的情話:

“平安歸來,夫君。”

喻良臣眸中一暗,心中囚籠已去。他遵循著自己最原始的本能,訴說著無盡的渴慕與愛意。

***

大軍拔營,朝中似乎驟然平靜下來,公主府中亦人跡寥寥。

這幾日,容姒愈發不願出門,只在府中關註著韋氏大案的進展,審了這許多時日,終於可以結案了。

韋氏的條條罪狀證據確鑿,關於皇後韋青和太子容夙的部分也已審定無異。各部經手官員從一開始的驚惶無措,到能面無表情地整理韋氏罪狀,羅列上奏條陳,可見其中經歷了多少案件的洗禮。

這般數罪並列,若按律例,韋氏全族只會無一幸免。

然唯一叫人覺得棘手的,還是韋章的背後牽扯了先帝。

關於戕害懷渚一門,韋章所犯之罪究竟定為主犯還是從犯,險些叫審案官員愁白了頭,可偏偏,聖上遲遲不曾發話,盧太傅拖著年邁之軀數次請見聖上,都被司禮監的人擋了回去。

直到這日,聖上獨召容姒入宮。

此案終究要有定論。

容姒到太極殿前,親自來迎的正是如今的司禮監稟筆大太監杜有厓。

他已今時不同往日,司禮監的權力在不知不覺間逐漸壯大,聖上又有意提拔,杜有厓便是在一幹內閣重臣面前也有一言之地。

可他仍是一副恭謹小心的模樣,對待比他低階的內侍宮婢也從不頤指氣使,他依舊是聖上身邊最忠心的一把刀,只為聖上出鞘。

容姒觀察了他很久,卻捏不到他任何把柄。

杜有厓恭敬領著容姒入殿,低聲道:“聖上的身子骨已大不如以前了,脾氣也陰晴不定,殿下多讓著聖上一些,切莫再叫他動怒憂心。”

容姒深看了他一眼,道:“多謝公公,本宮省得。”

容華就坐在太極殿上,眉宇間似有幾分病容。容姒微微蹙眉:“父皇身子可有不適?今日的平安脈請了嗎?”

雖說夢中的事情已不一定發生,事關容華康健,容姒也從不曾掉以輕心,太醫署的鐘太醫幾乎每日都給聖上請平安脈,若知病竈也能及早調理。

容華卻是擺了擺手:“無妨。”

他深深望著容姒,又招手道:“自你出嫁後,朕也許久未能好好看看你了,小五,到朕跟前來。”

容姒暗自低嘆一聲,依言上前。容華看著她,神色幾分恍惚:“朕的小五,真的是長大了。”

他閉了閉眼,終是從案上摸出三道旨意來:“打開看看吧。”

容姒的目光落在那明黃絹布上。

這三道旨意,一道廢後,一道廢儲,還有一道是查抄韋氏家底,韋章斬首,其餘韋氏族人依罪流放。

“至於懷氏一族,案情久遠覆雜,還需覆核勘驗,若懷氏當真無辜,朕會恢覆懷氏一族名譽,為其平反昭雪。”

容姒抿唇不語。

容華頓了頓,又道:“朕會補償於他,也會補償於你,小五,朕會留下密詔,待朕百年之後,你與喻良臣之子,便是大齊的下一任君王。”

容姒微微一怔,良久卻又緩緩搖頭。

容華震驚道:“便是如此,你還覺不夠麽?”

“不夠。”容姒低聲道,“比起皇位權柄,他更想要的是佞臣碑倒,懷氏之屈大白於天下,先帝之惡鏡鑒後人。”

容華雙唇微顫:“若是如此……若是如此,待你們的孩兒臨世,待到他能君臨天下之時,再告先帝之罪,也為時不晚啊!”

只是這罪過,不能由他來述,他又如何來述!

“若文徽帝還活著,必定是要他親自俯首認罪,但如今文徽帝已崩,能書先帝之罪的,便只有父皇了。這罪名不能由懷氏之後來定,也不能由任何有著懷氏血脈的人來定,是非黑白公道人心,不能因為血緣的存在,而有一點被後人詬病偏頗的可能。父皇,這是容氏一族欠他們的。”

得承皇位的是父皇,得享福蔭的還有容姒,構築在懷氏一族和萬千子民骨血之上的皇權雍容,從一開始便是錯的。

“懇請父皇下詔,讓臣民得見先帝之過,佞臣碑倒,方能叫懷氏族人重見天地。”

容華執了禦筆,新的黃娟鋪在案上,他顫著手在其上落下一筆,然有了這筆開頭,之後似乎也並不那麽難了。

先帝之罪,無一不是毀民誤國的大罪,容華越寫越覺心驚,待最後一筆落下,他已是心緒翻湧,久久不能平靜。

太極殿中只有他和容姒兩人,杜有厓也未奉立在側。容華親自捧了案上的金龍璽,驀然指尖一松,璽印“咚”的一聲砸在案上。

容華扶在案側,猛地嘔出一口血來,烏紅的血色落在明黃絹帛之上,汙了其上墨字,更刺得容姒雙目一顫。

“父皇!”

就在這時,身後的殿門應聲而開,杜有厓領著一幹禁衛直奔上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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